陆游重游沈园时,唐琬已嫁作人妇整整十年了。
十年前,他曾欢天喜地地以钗头凤为聘,敲锣打鼓地将她娶回家;十年前,他也曾屈意顺从,一朝薄情,将一纸休书赠与她,上书八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宋朝的风云承接了东汉时期的杳渺烟水,钗头凤的故事像是孔雀东南飞的复刻,当然,也可能是千千万万男女的复刻。同样是婆婆不喜欢媳妇,勒令男主角将女主角赶出家门,同样是破镜终将不能重圆的结局。然而我相信能作出"三千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此般诗句的陆放翁,绝不是焦仲卿那样懦弱自私之人。他心中有江河湖海,有沟壑纵横,能容得下满腔爱国热血,忍得了宦海阴诡手段,甚至耐得了十年的离索愁怀,却不知怎样才能把那人好好地盛放。
陆游重游沈园,与唐琬再次相遇。虽是当年旧亭台,却已不是那时光景。他另有续弦,她亦是他人妇。只是再次见面,她分花拂柳而来,其间四目相对,两身风霜,只一眼,便穿越了十年的光阴。——多好啊,你还在这里。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你曾经是我的全部春色,怎么成了那墙头上攀折不得的柳? 我眼看着你皓腕凝霜,看着你为我浅斟一盅酒,却只能闭口不言。仍是缄默啊,与其抱头痛哭互诉衷肠,不如将十年来的所有的思念与挣扎,化为那一线温酒缓缓入喉的问候。
沈园一遇后,陆游写下了那首流传至今的《钗头凤•红酥手》,他将十年来的苦痛,化作“莫,莫,莫!”的嗟叹。而唐琬亦是以《钗头凤•世情薄》来应和,只是那时的陆游并不知道她“怕人寻问,咽泪妆欢”。
四十年后,陆游又一次回到沈园,看到唐琬和的那曲《钗头凤》后,唐琬已死去四十年了。他悲切之余,作悼亡诗《沈园二首》,其中有一句是这么写的:“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几十年来,他可曾梦回沈园?他的心中有三万里河、五千仞岳,他的梦里有铁马冰河、风雨夜阑,那其间可曾有过沈园的葳蕤池台,或者佳人落在枕边的呢喃?
他曾赠她一只钗头凤啊,打磨精致,熠熠生辉。他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从前,他以此为聘,八抬大轿地把她接进门,那时新婚燕尔,如胶似漆。陆游将那些记忆反复咀嚼,想起她像是泽被了雨水的长发,想起发上挽着的一只钗头之凤,想起额上黑发半遮掩的漆黑乌亮的瞳孔。关于她的回忆,都像是浸润了明亮的水泽,并飘洒了淡色的金粉,每每想起,她都是不同的可爱。
时间有时候真的可以消除一些东西,如那些阻塞在心间的误会与隔阂,但时间有时候还真不能将某些东西抹去。就如《钗头凤》的故事一般,就算过去了五个十年,纵是其间庙堂江湖、社稷江山的格局已然变化了好几番,但陆游中的格局不会变,一如在唐琬心中,他永远是绍兴十四年时,那个以一枚小小的钗头之凤将她娶回家的明亮少年,纵使十年之间,相隔阴阳黄泉,亦不会变。
十年温故如新啊,那些覆盖着时光齑粉的过往,在每一次咀嚼后都变得那样鲜活。只是那些故事,遇上薄情的东风,坠入寒凉春水,蹚进说书人的口舌,不过是放翁诗书戎马传奇一生中,稍稍带过的一笔罢了。
就连他本人,在暮年时也只能为她念一句: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文章作者:先锋通讯社 陈芊如
编辑者:程盟茹 黄田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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