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充实之谓美。”然而,何谓充实?
晋人王芸说:“酒正引人著胜地。”而这胜地,正是人生的广大、深邃和充实。
充实有力的艺术作品,是有着无数形象的梦的境界,有着无比豪情的醉的情感,两者在形式和内容上形成高度对立又统一的具象,使我们体会到生命中最深的矛盾、最复杂广大的纠纷。而悲剧正是生命充实的艺术,它通过对生与死的阐述,具体化地表现出壮阔而深邃的生活。
然而作为悲剧化身的死亡本身并没有悲剧意义,然而当死亡以某种方式代表、体现和肯定了某种理想和价值时,艺术家经过经过“距离化”因素的过滤,悲剧只剩下美和壮丽,也就使人产生了悲剧快感。在电影《金陵十三钗》中,导演通过抗日战争南京大屠杀宏大的史诗背景,表现出绝境中的人们如何面对命运的抉择,舍生而取义,生动地为我们阐释出生与死的关系,爱与恨的纠葛,从而为我们带来一种崇高的美的震荡。
一、松弛有度的剪辑节奏的控制(长与蒙)
“每一个个体,在看电影时都创造了他自己的世界。从每一个细节开始,一座城市或者一片草原,从一个人物或一个主题,出现在银幕上,每一个观众都在设法创造自己的世界。电影并非带给我们唯一、单独的世界,而是许多个,电影不只讲述一种现实,而是许许多多现实。”
在电影中的镜头组接不是掐头去尾的裁剪,而是导演和剪辑师经过精心比较和选择,使整部影片结构严谨、节奏鲜明,富有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在电影《金陵十三钗》中,无论是复原现实空间的长镜头运用,还是多种表意的蒙太奇剪辑,都是是服从于影片内容和总体风格与节奏的。
1、长镜头复原人物内心环境:(长镜头与场面调度)
长镜头理论的倡导者巴赞认为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电影不断向现实接近,却永远依附于现实。长镜头通过连贯的时空和画面的展示,积极的调动观众的思考,一步步引导观众自主的理解影片及其深层的含义,观众实际感知的内容,其实将远远大于意料。
在影片中,导演张艺谋也多次运用的固定和运动长镜头与场面调度形成一种平和的叙事节奏,来表现出空间和时间的真实感,复原了物质现实,从而展现出真实的人物心理,也满足了人们心灵上的需要。
在影片开端阶段的战争场面的那场戏中,导演张艺谋就把长镜头的效果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在“我”的回忆旁白的铺陈下,导演模拟日本人的主观镜头,使观众面对血淋淋的镜头,随着高速摄影和凄美音乐的铺陈,将士们一个个地缓慢倒下,物理时间的拉长使观众更加同情军人们的死亡,渲染出对日本侵略者的痛恨之情,同时用小全景将人物包裹在战争的烟雾之中,更加突出了战争的残酷性,以及人类在自己制造的战争面前的渺小与无力。
电影是热衷于描绘易于消逝的具体生活的,在影片中往往最能打动人心的不是什么豪言壮举,而是生活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细节动作。所以而长镜头的美学特征正符合了电影本体的这种记录和揭示功能,在电影《金陵十三钗》中,长镜头也自然能表现出的时空完整性和真实性。
在豆蔻和香兰被抓的那场戏中,导演几乎将长镜头的美学特征发挥到了极制。为了表现出人物逃亡时的紧张情绪,导演运用了较为晃动的长镜头完成了镜头内部的蒙太奇。镜头首先跟随着两位女人的视角进行调度,而之后又是一系列摄影机的调度,镜头中的各种内部运动方式被充分调动协调起来:后跟、前跟、固定、推进人物,表现出人物内心的忐忑不安;而后是隔着前景残垣断壁的横移镜头,表现出人物奔跑的速度感;随后随着镜头的摇动,香兰随之被日本兵击中,镜头又随着日本兵的视角继续后跟,再随日本兵的反身客观变主观镜头摇到豆蔻的身上,豆蔻跳下水,镜头才算结束。在这个2分24秒的长镜头中,通过连续的拍摄,画面内的所有元素都是清晰的,信息量大,调动了观众的思考;没有受物理的切割,流动中包含着自然和变化;画面层次丰富,运动流畅,饱含诗意的美感;在表现环境的同时又能兼顾人物的行为动作,将其内心的纠结、挣扎、斗争外化。长镜头将其所要表现的人物之情、环境之景最连贯、最自然的结合在一起,影片的时空、环境、事件发展也就浑然天成,真实感十足,同时也强化了其带给观众的真实感和唯美感。这种平静客观的叙事风格也就让观众得以一直处于一种“静观”的状态产生一种间离效果,使观众以一种冷峻的目光跳出剧情去思考影片叙事之外叠加的丰富含义。
2、重复式与隐喻蒙太奇的特殊表意(蒙太奇 与物件细节中的玻璃 与人物性格转变)
电影《金陵十三钗》是导演张艺谋冲击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希望,为了使观众更好地投入到剧情之中,张艺谋没有用太多的蒙太奇剪辑使观众跳出剧情去关注剧情之外的叠加含义,而是采用了好莱坞式的快节奏的流畅剪辑手段将观众带入一个更加真实富有情感的世界。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金陵十三钗》的镜语里不含寓意。反而影片中多次应用重复蒙太奇来强调某些画面或人物的重要性。在表现“十三钗”时,镜头的取景总是以全景的方式展现出“十三钗”们,这种处理方式既简约直观,又寓意女人们虽在红尘之中,却有着一致的精神和信念,像一个团结的大团体一样;在影片高潮部分,女人们换上了学生装,这种重复蒙太奇中,既有相同,即人物没有变,又富含变化及深意,这意味着女人们不仅在外装上改变,在精神层面上也完成了舍生取义的蜕变。
在影片中,时刻出现的彩色玻璃不仅是一个重要的物件细节,也作为一种重复蒙太奇形成画面的画框,使“我”能够时刻关注教堂之外的变化。在影片开端,“我”通过玻璃的弹孔看到了衣着五彩斑斓的“秦淮河的女人们”走进教堂,此时的“我”带有鲜明的厌恶感情而在影片的结局段落里,随着音乐《秦淮河》的铺陈,“我”又通过五彩的玻璃看到了自己幻觉中又出现的女人们,随后画面定格在一个没有隔阂与冲突的安宁世界中,影片结束。在最后,“我”对这些“秦淮河的女人们”的看法也发生了转变,对其的尊敬之情也油然而生。相同的画面,在影片的开端和结局却呈现出人物截然不同的感情色彩,这也正是导演使用重复蒙太奇的用意。
而在男主人公约翰的视角里,总是难以抹去的是玉墨丰满的臀部,导演也通过捕捉这一细节表现出约翰对于玉墨的痴迷和受潜抑的本我欲望的渴求,从而更好地推动叙事。
在影片中也有隐喻蒙太奇的运用。当约翰与十三钗化妆时,由于其过去职业的特殊性,将十三钗按照死人的礼仪进行化妆,这很好地就隐喻了十三钗的悲剧结尾,也正是由于这种难以抗拒的死亡之力,才使英雄的死亡、矛盾冲突的尖锐性为新生活而“复生”,并引发人们悲戚、同情和愉快的审美享受。
二、巧妙时空构置中人物性格的转变( 空间—— 人物心理空间—冲突悬念 时间——网状叙事结构—情节)
1、网状人物关系中人物性格的展现(时间 结构 情节 人物塑造)
《金陵十三钗》具有一定的史诗性,这种史诗性被包裹在个人和小团体的命运之下,同时隐隐露出一股的悲悯情怀和伤感。经过世事无常的乱世时代,体现出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和时代的荒谬感,使人物的绝望、无助、无力在史诗般的叙事中酝酿、维持、加剧,最后下落解除,从而得到转变和升华。《金陵十三钗》将历史命运浓缩为个人的命运,这一系列的生死冲突不同于生活矛盾的零散和孤立,而是集中且富有联系地展现出来,使其更有利于情感的表达。在历史的大背景下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表达出多义的主题。
然而这种主题的多义性又必须通过多个人物相互串联才能更好地呈现,因此《金陵十三钗》采用了网状的人物关系将诸多人物包裹起来,虽然人物众多但却井然有序、详略得当,众多人物形象的性格在140多分钟的片长的曲折情节里也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然而这种转变不仅体现在外在的服装上,更体现在人物的内心里。
但是为了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动深刻,影片势必要抽取几个有代表性的人物进行重点刻画,以点代面,交织成网,形成复杂暧昧的人物关系网和宏大多义的主题。在《金陵十三钗》中,导演就将大量的笔墨放在约翰与玉墨的人物塑造中,因为两人之间的对话、冲突是剧作的发力点,也直接关系到主题的呈现。因而所有的人物关系都是以两人为原点和核心生成,形成多层放射的网状人物关系。由于《金陵十三钗》特殊的战争与时代背景,剧中人物在出场时就面临生死困境,因而影片为了解决困境,使人物从困境中逃脱出来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和人物性格的转变便显得合情合理,并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美国人约翰本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入殓师,穿越火线只为拿到属于自己的报酬,然而在受到教堂女学生们的感染和与玉墨的情感纠葛后,他毅然地换上了神父的教服,开始履行起对学生们和秦淮女人们神圣的责任;“人前笑,人后哀”的“十三钗”原本在风尘之中被人所鄙视唾弃,却在与女孩们的生死之交中回想起了自己往昔的美好岁月,最终担起了舍生取义的重任,换上了象征美好纯洁、曾经渴望的唱诗服,把自己最美好的人生希望寄托在了女孩们的未来之中,完成了自我救赎;而女孩们原本认为这些女人们轻浮肮脏,但当她们为了自己而毅然牺牲,也对其心生感激之情,最后以姐妹相称,并为了姐姐们而更好地活着。在世事无常的乱世之中,人们通过生与死的决绝、爱与恨的交织,使其相互扶持、帮助,最终完成了灵魂上的升华。
然而若站在纯客观的角度来说,片中过于冗长和解释性的对白以及悬念冲突过于简单的解除却是值得商榷的。人物的对白需要的是揭示,而不是解释,这样才更能让观众移情于人物;而悬念的解决,人物困境的营造也似乎受篇幅的限制过于简单和模式化,也使影片情节的跌宕起伏少了一份力度。
2、封闭空间中悲剧性氛围的营造与人物心理空间的冲突纠葛(空间—物质与心理 冲突的外化悬念)
电影主要表现人,但人并不生活在真空中。影片中空间场景恰是人物个性与心理动作的外延,这样使影片中的情感因素和视觉感知经验有机地结合,从而引发情感的激荡。
与长镜头的美学理念相似,影片中空间环境的设置也可以复原物质现实环境,从而更好地凸显主题的悲剧性。安德烈·巴赞曾说:“叙事的真实性是与感性的真实性是针锋相对的,而感性的真实首先来自于空间的真实。”导演张艺谋将影片的主要空间放置于战火弥漫的教堂之中,这种封闭的环境的拘束也类似于张艺谋导演另外一部《大红灯笼高高挂》,表现出阴森恐怖的环境对人的限制与压迫,而这种局促不安的环境氛围,也构成了影片重要的叙述对象。
在教堂这个封闭的空间内聚集了多种类型的人们:单纯天真的女孩,轻浮随意的商女;英勇无畏的军人,懦弱胆小却又深含父爱的“伪汉奸”;真诚负责的“神父”,狂暴下流的小日本,都在这个密闭的小环境中交叉、冲突、碰撞,巧妙地利用空间展现出了主题的多义性。而侵华日本兵本我欲望所缠绕的欲望弥漫 在神圣的教堂中,这种画面之间的对位关系也使观众对其丑陋的行径及对神圣的亵渎深恶痛绝。
即使在教堂之外的环境设置上,导演也将叙事的重心围绕着教堂来展开。如李军官在楼顶与日本军人搏斗的戏中,李已被推到了生死关头,此时,在前景中是被李的鲜血所染的血迹斑斑的石头,中景是已经奄奄一息的李军官,而后景则是被烟雾所笼罩的教堂。这一空间的并置也意味着李军官誓死保卫教堂的决心。所以,影片中教堂的窘迫困境已不单单是教堂本身,它也是南京、中国大环境的缩影,体现出处在战火中的百姓们对和平的企盼与生命的呼唤。
三 视听冲击中人物情绪的激荡(光线色彩 人物情绪 独白 音乐 物件细节)
1、溶入表意色彩影像中的悲剧氛围的营造
在一部影片中,色彩语言是表达电影情绪的一种重要手段。色彩的象征意义无疑是表达影片意义的高度精炼而富有潜在的方式,感染观众的情绪。一向注重以色彩传递情绪、善于以物传情的导演张艺谋自然在《金陵十三钗》中利用色彩表达影片主题。
但是色彩必须依托于某种形象载体才能呈现其直观的影响力来。在本部影片中,斑斓的色彩便依托于各种具象的物件,使其作为重要的剧作因素参与到叙事中。如在片名“金陵十三钗”的蓝色就寓意着忧郁与悲伤;教堂里女孩们唱诗时的白色蜡烛象征着女孩们对于自由与和平的祈求;灰蒙蒙的烟雾的弥漫象征着战争笼罩于人们的心头……
然而在影片中最具表意和叙事功能的物件细节则是教堂上层的彩色玻璃。在整部影片灰黑色的战争基调中,画面中五彩斑斓的玻璃似乎是观众唯一能够舒缓情绪的存在,也是影片中人们对于生存与自由的唯一希望。然而当日本人的子弹通过彩色玻璃打到女孩身上时,玻璃的彩色却染上了绝望的悲剧色彩;而子弹所留下的弹孔,也成为了教堂中人们与外界信息交流的窗口,而在镜头中就成为“我”的偷窥视角,这种镜头的选择在画框上就首先给予观众一丝冷意。
当商女们最后吟唱起《秦淮河》时,电影的空间转换到了“我”的幻想之中,在彩色玻璃的映照下,秦淮女人们衣着彩色旗袍面朝镜头款款而来,眼笑潋滟,婀娜多姿,往昔的美艳象征着曾经的美好,也表达出“我”对女人们的风情所痴恋,更传递出“我”对“秦淮女人”们的尊敬。这种意识流的处理方式使得“十三钗”的形象更加生动饱满,也更添加了一丝悲剧色彩。
教堂这个空间是男人女人们压抑心理的积淀和映照,因而为了更好地情绪表达,凸显悲剧氛围,在教堂里也充满着光影的调度,以表达出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展现人物心境。如在女孩们祈祷时,摄影师往往采用逆光拍摄人物的剪影形成鲜明的线条、轮廓美,而在逆光中仰拍的十字架,也象征着空间中仅有的一处圣洁之所,同时这种神圣的信仰还弥存在人物内心中。
而当香兰和豆蔻相继被杀后,在约翰回到教堂的叙事与对话中导演运用大光比、造型感极强的伦勃朗光打在人物的脸上,一半被强光照亮,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当中,暗示出约翰内心冲突、与玉墨之间的纠结以及忧郁的情感。导演让这种光线参与到叙事当中,用光影效果外化人物的内心,使这种悲剧的氛围人物内心之中,也萦绕于观众的心头之上。
2、独白与音乐对于人物的刻画
在一部电影中,声音与画面就像鸟之双翼、车之两轮,在叙事中具有同样的地位。《金陵十三钗》以“我”的内心独白贯穿影片,使影片富有浓郁的回忆色彩,增强了叙事的主观性,也更有利于打造人物,推动叙事。
而影片中音乐《秦淮景》的反复重现则是影片声音处理上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随着哀伤婉转的阵阵琵琶声,十三钗义无反顾地走向了生命的极端,拨弄着命运的琴弦,也调拨着我们的心弦,红尘中那难以抹去的高贵,在声画的结合中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四 人物塑造与主题 悲剧美学 主题性 美学 人学 历史背景 )
在影片的高潮段落,十三钗们将镜子、玻璃打碎以作防身及“剜日本人眼球”的武器,这种悲壮的基调不正是像鲁迅先生所说的“将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么?片名中的“十三钗”已不仅仅是去日本“鸿门宴”赴死的十三位英雄,而是在战争与反抗中所有舍生取义的人们。
尼采的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论断中提到,日神精神致力于以美的面纱遮盖人生的悲剧面目,而酒神精神直接与生命力等同起来,他把这种本能和情欲、创造与破坏的生命意志看作世界的本质,这也成为悲剧电影的创作的动力。悲剧电影则往往以酒神精神揭开生活的面纱,直视人生困境,相比之下,酒神精神更加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
影片《金陵十三钗》通过社会上新旧力量的矛盾冲突,显示新生力量与旧势力的抗争,也预示着人民的力量一定会打到殖民侵略者。英国哲学家罗素说过,支撑人生活的动力来自三种但村而又极其强烈的激情: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而在这部影片中浓郁的酒神精神使我们更加对其产生怜悯与悲愤,从而传递出崇高的悲剧美快感,使我们在观影过程中产生强烈的共鸣,勿忘金陵城下的悲剧。
(文/崔凯晨 责任编辑/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