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茶
人生百味，一味一茶汤。个中滋味，真是难以言说啊，朋友，不进来坐一坐，品一品吗？
一
梁暖有一个秘密。这秘密可大可小，全看拥有秘密的人在不在乎。而她，恰巧就是那号无所谓却也懒得说的人，于是这个秘密一直被保留了十几年。
随着年龄渐长，她慢慢地看不到彩色的世界，任何光鲜亮丽的事物——飘逸的红裙，头顶湛蓝的天空，路边探头探脑而后伸展枝叶的金黄小花，在她眼里，全都是黑白的。若说区别么，大概就是有些深有些浅，仅此而已。而她大大的眼睛，也像是一颗灰褐色的玻璃珠，美则美矣，却空洞冷漠。
她鲜红可爱的舌头感受不到食物碰撞味蕾蔓延开的美妙滋味，一日三餐的作用只剩果腹，一切酸甜苦辣咸，都像白开水一样淡薄无味，一如她对任何事情的反应。
如果是常人，必定觉得这样活着太绝望无趣。但梁暖偏不是，她不在乎别人，也不在乎自己，不关心任何事。她觉得自己活到二十多岁的人生每天都在经历乏味相同的事情，无非是换个地点，换种方式，所以没有必要留着多余的情绪作累赘。所以，也不认为视觉味觉发生这样的变化，究竟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瞧，心态真好。
只不过，这看起来像一片死水的日子，有一天，竟也悄悄泛起了涟漪。
二
夏日午后的阳光颇为毒辣地覆在梁暖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似乎硬生生地降了几个度。
梁暖穿着一身黑色古板的职业套装，手中抱着一沓上司要她整理的文件，像往常一样走过每天都会途经的天城巷，穿过巷子再左转直走几百米便是她家。
只是，这天她却在巷子的一处转角停住了。
那里原先是一片不大的空地，一夜之间却突然出现了一座小房子。
那房子有一扇对着顾客开的大窗户，门开在侧面，四周摆着几盆开得正盛的美人蕉。窗前站着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穿着一身儒雅唐装，此时正探出头来冲着她招手，动作干练，一张严肃的脸却笑出了层层的褶子。
“嘿！小姑娘，新泡的百味茶，味道好着呢，试营业一律免费品尝，不进来尝一尝吗？”
怪异的老头和房子。
按着梁暖的个性，此时应当是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但鬼使神差地，这突然出现的房子勾起了她稀薄的好奇心。她骤然停住脚步，扭头用凉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老人和房子，脚步抬起又顿了顿，终于慢慢走近了侧面的小门。
小店试营业，照理说应当是门庭若市的，但是屋内却十分冷落，没看到有除她以外的客人光顾。
入目是一张长长的木桌子，上面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是并不油腻。除了中间有一大块空着，桌子的其他地方都摆满了各色茶盏，里面盛着或是淡蓝、或是浅粉，又或是深绿的液体，仅到杯子的一半，都清澈得很，只是颜色很诡异，像是画家倒了一盘水彩进去。
梁暖皱了皱眉。
等等，颜色？
猛地环顾四周，墙壁是暖黄色的，桌子是深棕色的，从这里还能看到门口金色的美人蕉。还有正在自己面前呵呵笑着的老人，满头齐整的银发。
这些颜色铺设得那么自然，以致梁暖慢了半拍才发现，她似乎闯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生活着的世界，这满眼的亮色给了她浓浓的不真实感。
老人看她呆愣着，便转身提起一个古朴的紫砂壶，往她手边桌上的一个盛着深蓝色液体的茶杯里注满开水，又递给她：
“喏，尝一尝百味茶吧。”
梁暖抬眼看看老人，又低头看看他手里的“茶”，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秀气的手接了过去。
尝什么呢，反正又不会尝到什么。
但她仍然把杯子递到嘴边，轻轻抿了抿。
眼睛瞬间划过一丝惊愕，这茶，竟然也是有味道的。
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乎只有茶杯中的一抹蓝色能够形容它。
而后耳畔突然有了空啸着的风声，接着是各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极了夏夜公园长凳上情侣的窃窃私语。
眼前像是快速爆开，又像是缓缓漫开一阵深蓝色的雾，湿湿的，带着它独有的味道。
再睁眼，梁暖发现自己坐在大学的教室里。
依然是一个有颜色的，鲜活的世界。
讲台上，戴着无框眼镜的老教师正在与全班同学作告别。他佝偻着腰，更显老态，表情却依旧慈祥。
三
梁暖记得，这位中文老师是系里很有名望且十分有师德的老教授，桃李遍天下，教出的学生都在学术界的各个领域有了不菲成就，深得人尊敬。他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无论成绩优劣。他也尤为关注在嘈杂的教室内总是显得十分孤僻的梁暖，时不时与她聊聊天，尽管总得不到回应。
但这样一位得人尊敬的老教师，也是经不起磕磕碰碰的肉体凡胎。
一次他在公园里散步，却被几个莽撞奔跑的小孩子不小心碰倒在地。小孩子自然吓得呼啦啦作鸟兽散，他手扶着腰蜷在地上呼救，过路的人却都视而不见，快步走过。直到他几个来公园野餐的学生看到了他，才急急将他送往医院。然而他的腰留下了病根，原先不管何时都挺直的腰板，就这么佝偻了下去。
讲台上的生活再也不适合他，他只得提前退休。
梁暖来到的，便是他宣布退休的这一天。周围与他感情深的同学哭成一片，老教师站在讲台边无奈地望着他们，眼里似也有泪花，被镜片反射着，晶莹剔透的。
教室内一片喧嚷，老教师走下讲台与学生们一一说着话。他踱步到梁暖身边，用平和的语调说：“梁暖啊，你别看你名字里又有凉，又有暖，应该是个中和的性子，其实你特别极端。老师希望你能够多关心关心身边的事，多和人说说话，宁愿做一个不那么优秀的人，也不要成为一个凉薄的人。”
这话她曾经听过一次，但当时全然无动于衷。
此时，再听一次，心绪却被一种陌生的忧郁情绪所左右，使她感到鼻子酸酸的，几欲流下泪来。
老教师说完就又佝偻着身子转身回到讲台上，短暂地告别，便离开了教室。
梁暖久久凝视老师离去的身影，不明白自己此时为何如此反常。那种被她看做是多余的情绪又冒出了头，她抚住胸口，想要缓解那种酸胀的感觉。嘴巴张了张，无声地说着：老师……
眼前又弥漫开来时的蓝色雾气，遮挡住了眼前的旧教室。
雾散开时，梁暖睁开眼，看到自己手上还攥着茶杯静立在木桌前，水还是温热甚至有些烫手的，只是杯中的水变回了正常茶汤的浅绿色。
恍如一场梦。
面前还是那个银白色头发的老人，看着梁暖怔愣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笑着。
梁暖回过神，抬头望着老人睿智的眼睛，询问：“我刚刚……这水的颜色怎么变了？”
老人眨了眨眼道：“哪里变了，茶不一直都是这个颜色嘛。”
“我看到了，之前分明是蓝色的。”
“小姑娘别瞎说，蓝色的茶水？那能喝吗？”
梁暖短暂地静默了，随后匆匆告别，走出屋子的门。
踏出门的一刹那，各种鲜亮的颜色纷纷剥落，世界又变回了黑白。
真的是一场梦吧。
依稀还能听到身后老人招呼着：“小姑娘常来坐坐啊！”
梁暖没有回头，更没有抬头，所以也不曾注意到，头顶如墨般浓沉的天空，似乎微微透着点深蓝。
四
梁暖心中又多了个秘密，也因此，她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当然她往常也没有集中精力思考过什么事情，大脑放空，表面上便显得十分沉静。如今心里装了事情，反倒让她有种恍惚的感觉。
走过天城巷，她总能看到老人和他的小房子静静立在拐角处，明明不大的一块地方，容纳了一座小房子之后竟然奇异得不显拥挤。
每每经过，老人都会用他那张严肃的脸做出热情的神态邀请她。
而她也无一例外地，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走了进去。
梁暖在那里喝了很多种颜色的百味茶。
橙色的带她回到幼时跳万人舞的排练室，身边是一张张稚嫩的带着红润光泽的脸，她们都冲着梁暖友好地打招呼，清亮可爱的喉咙里发出满是对未来的热情期待；绿色的茶水入口，她蹲在一棵小树苗下百无聊赖，而旁边的小胖子正冲她喋喋不休发出豪言壮语：“我种的树苗长大后能像数码宝贝一样变换形态你信不信？”小胖子长大后当了园艺师；粉色的使她又经历了一次告白的场景，那是一个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虎牙的男孩子，彼时尚不知什么是爱情的他，在她面前结结巴巴地诉说着自以为永恒的爱慕，一脸认真……茶的滋味各不相同也无法形容，但它们流经味蕾的那种使人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的舒畅，却使人难以忘怀。
梁暖渐渐也揣摩到了，茶水每一种颜色都代表一种情绪，蓝色的是忧郁，橙色的是热情，绿色的是希望，粉丝的是爱慕。这些情绪是她从前没体会过的，而她每次到达的场景，又都是她曾经经历过却又不在意的。
不同的是，就像枯叶悉数变回了嫩绿，像沙漠重新成为绿洲，她所有灰暗色调的记忆全都被一盏看不见在何处的灯点亮，那灯光柔柔暖暖地，光晕里有一种她不曾感受过的生机。
而每次有过那样神奇的体验之后，茶又都变回了正常的颜色，仿佛有什么把那些颜色尽数带走了一般。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慢慢戳破一层横亘在眼前的薄膜，戳破了，仿佛就能嗅到更清新的空气。
五
梁暖成了小店的常客。
老人转头侍弄那几盆美人蕉的时候，梁暖就坐在木桌子旁边的小椅子上。
“为什么你这里平常都没有人来？”
“谁说没有，我这里人可多了，只是你没看到它们而已。”
“噢，他们也爱喝这茶。”
“不是我自夸，我家的百味茶，人人都爱喝。”
梁暖撇了撇嘴角道：“那等你正式营业以后，我想喝茶还要排队了。”
洗净手上的泥土，老人嘿嘿一笑：“是哎。”
梁暖也随之笑弯了眼睛，后略微迟疑地说：“你……真的看不到茶里的颜色吗？”
老人搬了另一张椅子放在梁暖身边，随即坐下，以一个悠闲的姿态背靠着椅子答道：“茶都差不多一个颜色嘛，红红绿绿的。你看到什么颜色，那是你的缘故，和茶没关系。”
梁暖又追问道：“那你说，你喝到的茶是什么味道？”
老人答：“自然是百味茶的味道咯。哟哟小姑娘，你今天话变多了，稀奇啊！是上司表扬你了吧？”
梁暖噗嗤一声笑了：“什么呀，我那个上司每天板着脸，一训人脸就鼓起来，活像一只塞了满嘴松果的松鼠！”说完她自己倒愣住了，似是在诧异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老人倒没在意，仍是微眯着眼说：“人生就该这样有悲有喜啊，开心的时候笑，生气的时候也别硬憋着，伤身体……”
老人声音渐渐消了，呼吸均匀，还打起了呼噜。
梁暖站起身子，把老人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拿下披在他身上，抱着文件轻轻走出房子。
这次她感觉到了，离开房子后的黑白色的世界，那单调的颜色一天比一天浅，仔细看，还有浅浅的蓝色、粉色、金色等等从墨黑之中透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忍不住在心里打趣道：别人看到的是油画，我看到的却是水墨画。
摇摇头甩开无聊的念头，她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妈妈做的饭菜似乎比从前好吃了。
六
量变引起质变，改变往往在潜移默化之中。
然后在某一天，一切都会变得与从前相去甚远。
梁暖这些日子笑容变多了，虽然还是淡淡的；也会在意身边的事物了，尽管那种在意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但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梁暖也很明显地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就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春雨过后，石头夹缝中迫不及待冒出头的新芽，一天变一个样。
她此时真切地觉得，眼前缭绕的水墨雾气正在缓缓散去——即使是走在小屋子以外的地方，她所能看到的颜色也愈发地浓，如同拥有上帝之手的摄影师在调整色彩饱和度一样。而她的生活，饱和度也越来越高。
梁暖不再一个人坐着发呆，闲暇的时候她会看看书，让脑子里想一些事情；她会跟着父母看每晚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也会在路上偶遇同事时，放慢脚步与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地走进公司大门；她甚至捡到了一只遗弃的小奶猫，但自忖没时间照顾它的梁暖，还是将它托付给了真正会爱它的人。
翻开《飞鸟集》她读到这样一句话：“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她理解不了这话的深刻含义，但此时，她胸中真有种想要歌唱的冲动。
七
梁暖一大早就兴冲冲地出门了。
今天是与老人约好的日子，试营业的结束意味着小店将要正式开业了。
她怀着一种隐秘的亢奋和不舍，奔跑着到了天城巷的拐角。
然后，胸中鼓噪的情绪霎时冷了下去。
小店消失了，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明明是清晨，这天的阳光却与她初见小店和老人那天一样毒辣。梁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空地，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过去。走到平日老人摆放美人蕉的位置，她停住，接着弯下腰，拾起了地上几朵金黄色的花瓣。
花瓣下竟还压着一张卡片，上面的字十分潇洒好看：“梁暖小姑娘，由于我家生意太火爆，我决定去其它地方开分店了。我掐指一算，你不会再需要百味茶了，而我要到需要它的地方去，让更多人尝到它的味道。不告而别真的很抱歉，嘿嘿，祝生活开心。”
这是老人惯常说话的口吻，与他严肃的脸着实不匹配。语气中带走一幢房子简直像收拾一个包袱那样轻松。
梁暖站在原地对着卡片瞧了又瞧，又抚了抚手心的几多美人蕉的花瓣，终于叹了口气，嘟囔道：“是啊，我不再需要你给我泡百味茶了，现在我自己也会泡啦。”
良久，她勾了勾唇，抬手掩饰般地拭去眼角晶莹，转过身，脚步轻快地朝着路边的早餐店铺走去，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买几盆漂亮的美人蕉，养在家里的阳台上。
空气中飘散着包子和豆浆的香气，身后，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落下片片光斑，斑驳陆离，疏忽间有千百种形状。
正应了一句话：人间有味是清欢。
文学院 13汉语言文学2班 齐笑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