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点二十七分。
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他不是非要留到这么晚,只不过是加班也并无不可。
写字楼的关门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如果他不想狼狈地从地下车库爬墙而出的话,最好是现在就收拾东西下楼。
公共交通的截止时间总是很晚,好像是料定了会有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人,碌碌无为,晚归,薪水微薄,眼神飘忽无定。
公车站在距离出租屋两条街的地方。路的这边是繁华的江滨大道,那边是等待拆迁的老公寓群,年迈,连呼吸都粗重阴沉。
他拐进小巷子里面,旧路灯的灯罩坏了,松松垮垮地耷在老式灯泡上,却奇迹般地一直没有掉落,就像这群墙体开裂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始终以一种近乎顽固的方式稳稳地立在路的这边,不怀好意地与繁华的包围圈对视。
巷口卖馄饨的小摊还在,老板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擦擦手,接过他递过去的钱,熟门熟路地从大锅里捞出馄饨。
“每天都加班到这么晚,不辛苦哦?”同样的问题他昨天好像也问过。
“还行吧。”他喝了一口汤,“您每天这么摆摊,不也挺辛苦的。”
“寒冬腊月里最辛苦,其他时候嘛,不辛苦。”这个外地来的汉子性格爽直,他在这里卖馄饨已经两年有余,老城区里来往行人稀少,但胜在没有城管,做不到生意也不必担心被砸了摊子。“赚钱嘛,总是辛苦的咯。”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面前锅里的热气升腾起来,遮住了他的脸。
他吃着馄饨,听到似乎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狗叫的声音,想起来租房子给自己的老太太,几年前养过一条京巴狗,长得讨喜,也听话,深得老人欢心。有一天不知怎的跑出门去,上了那条马路,被车撞死了。老太太去捡了回来,埋在她自己房间窗户下的那片小小泥地里。他曾经也想过养狗或别的什么动物的,那次之后也就罢了。念头仍然是念头。
馄饨吃完了,他起来拎公文包,摆摊的汉子也准备收摊。他们都是对方每天的最后一个习惯。
老公寓的水电供应常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概和老人家的血管问题类似。楼道里的电灯泡忽明忽暗,两边某个特定高度以下的墙面被画满了涂鸦,从恶劣的粗话到蹩脚的手绘,反正都是歪歪扭扭的,即便端正,也没法在闪闪烁烁的灯光下看得仔细。
租给他的地方是不宽敞的。一间勉强可以充作客厅用的房间,一间卧室,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他的三餐反正总不在家里吃,也就无所谓了。
他没有什么行李。两箱衣服足够一年四季,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加起来,也就是一个纸箱的体积。他没有打算在这个地方长住,即便已经住了四五年。
他每天坐着公交车摇摇晃晃地来去,从水电时断时续的老公寓到彻夜不眠的市中心,他在小巷子里吃五块钱一碗的馄饨,高级西餐厅的牛排他也还是尝过的。
老太太的狗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给车撞死了。可毕竟是狗,不是人。
今天他也和昨天一样,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一身疲惫地回到这个地方,不宽敞不舒服,但人累的时候,是连山洞也可以栖息的。他在床上躺下来,打开手机确认今天的日程任务都已经完成,浏览了一遍明天的安排,爬起来把笔记本电脑插上,充电。
手机里有一个类似树洞的App,他每天睡前打开来看一下。多数时候都是一些穷极无聊的无病呻吟,或是凡人的叹息呻吟,要说无趣,甚至比无趣更甚。但无趣的东西可以助眠,于是他每天都打开来,看一下,然后和网络另一端的那一群陌生人一起,睁着眼睛在黑夜里等待睡去。
“我每一天都在飘飘荡荡好似找不到岸,现在却连海也看不清了。”
晚,十一点十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