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讲个故事。
是民国时候的事。那年是一个闷热的十一月，当时这一块住着一个有名的读书人，德高望重，人人尊他为先生。有个哥哥，十几岁的时候去了南洋打工，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老母亲，一共四口人。
一个早晨，一个看起来像外乡人的人来敲门，说敬仰先生的才学，想上门来当一个门客，帮先生跑跑腿，跟着先生学些知识，不知道中不中。先生为人和善好客，答应了。但是先生的老母亲不愿意，说一个生人，来历什么的都不清楚，怎么敢让他上门。先生摆摆手说，不要紧，我认识他，街上药铺的小伙计，一个人来这里讨生活的，谁都不容易，让他来吧。
就这么着，小伙计住进了先生家里，每天端茶送水，得空便跟先生学点字啊词啊，日子过得相安无事。先生的母亲却时常盯着这个小伙计，就是看他不顺眼，但碍于儿子，只能背后在心里无声地啐。
有一天，那个小伙计兴冲冲地跑进书房，对赤裸上身汗流浃背正在写字的先生说：先生！您知道最近这天气热的糊涂的缘故吗？
不就是因为太平洋上的高低气压不稳定吗。
那您知道怎么让那个气压稳定下来吗？
这是老天爷的事，我可不懂。
小伙计神秘地凑上前，我懂，邻镇一个村子里供奉着哪吒，哪吒不是有闹海的本事吗，您去求他。您心这么善，您去求他，一定会应验的。
有病吧你。赶紧给我打盆冷水来，我擦擦脸，别整天想这些不着调的事。
小伙计后退了一步，换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我说的都是真的，天机不可泄露，爱信不信您。说完大手一挥，化为一阵白烟消失了。
先生愣在原地许久，等反应过来看着空气里残留的一点游丝，心里想着自己遇到神人了。第二天，跟老婆嘱咐了家里琐事，谁也没告诉，自己跑去邻镇拜了哪吒庙。
两天后，先生回到家，老婆母亲上前东一句西一句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家里值钱的家当包括存款都不见了，小伙计和街上的药铺也没了，原本药铺的位置空空荡荡的，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先生黑着脸听完以后，直接昏死过去。先生的母亲摸摸他的脸，是烫的，浑身颤抖，口里喃喃自语。
先生就这么大病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妻子母亲既要照顾他，又要想法补贴家用，又要四处打听小伙计的下落，可每个人都告诉她们，街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药铺，也没见过他们家里曾经住着一个小伙计。像是整个城市集体失忆了一样。
最怪的是，先生一病，天气立马转凉，鲤城一夜入冬。
先生病愈以后，对去哪吒庙以后发生的事三缄其口，只是暗地里打听小伙计和药铺的事，在家里人议论小伙计忘恩负义的时候，先生也只是默然，而后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愿再提：“都过去了，说那些做什么。”
先生从此游学四方，到处给人讲习，贴补路费和家用的同时，也没有放弃过寻找和小伙计有关的线索。
往北，有人告诉他，看到一个瘦弱的男孩在街上摆摊算命，一算一个准，人人都认为他是神人，一时在这个小镇上引起了轰动的讨论，等到大家携家带口呼朋引伴想去拜访他时，却发现他在前一天晚上悄悄地搬走了，马上有许多人发现自己身上的钱、钥匙、戒指、字画、方巾、纽扣、香烟、口红、炸醋肉、麻糬、饭盒、船票不见了。整个镇子像疯了一样找那个男孩，却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想起那个男孩的模样。
再往北，有人告诉他，上个月来了个富商，乐善好施，经常摆棚施粥，每天午饭后都让下人到街道上乞丐聚居的地方分发馒头，有人求助也不拒绝。日子久了，一伙贼人就盯上了富商，但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宅子到底在哪。贼每天都跟踪富商的下人回家，但每次跟到半路就莫名其妙跟丢了。地方上的上流名士都想与富商结交，但这位富商从不与他们往来，见了面也只是点头微笑，久而久之，富商招来了一部分上流名仕的嫉恨。正当上流名仕们盘算着把富商赶走的时候，富商却悄悄地离开了。反而那些上流名仕们一夜落魄，失火的失火、遭窃的遭窃、落马的落马。才一个月，整个城镇翻天覆地，物是人非。
一路无果。
又是一年冬天，已至不惑的先生回到家乡，过起了以前的生活。已经不惑四年的哥哥回到家乡，从南洋带回了一尊哪吒像，将它放在家里专门的神龛上。
先生本来躺在躺椅上，眼皮微张，一看到这个像，马上直起身来，眉毛倒立，双目圆睁，双手死死的抓着躺椅扶手，双腿颤抖。
这是怎么来的？
庙里求来的。
先生走过去，静静地看着神龛里的神像，双手合十，深深地弯下腰，拜了三拜。
这一晚，先生心情特别好。哥哥回来了，这是一顿团圆饭，全家人都热热闹闹的，但先生尤其的高兴。他拉着哥哥喝酒，拉着儿子吃饭，拉着妻子说了好多好多话。
他说，那天我去哪吒庙，我看见哪吒公了，不是神像，是真的神啊。
他说，我跪下，磕头，我说哪吒公，这天气实在太热了，求您去太平洋上闹一闹，否则再这么热下去，夏天无休无止，天道混乱，我们普通百姓的生活一定有大灾的。
哪吒公看着先生，皱着眉头，一副不解又好笑的样子。过了一会，哪吒公说，
有病吧你。
先生讲述到这里，拍着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这时候我才看清楚，这哪里是什么神，他就是个来上香的村民，然后我对着哪吒像跪下，磕头拜了三拜。突然那个村民说话了，回家以后，不管家里发生什么都不要问，不要找，没有原因，寻找毫无意义。只要等你的愿实现，等夏天过去、冬天将至，等一切归来，万物归零为整。
二零一五年的十一月泉州还没入冬，热得街上晕开了热烘烘的人气。街口转角一家小吃店门口坐了三三两两闲人，边喝四果汤边说着闲话。
“天可真热，都几月了。”
“就是啊，前几天冷的时候我赶紧带着孩子添了几件厚衣服，没想到马上又热起来了。”
“这夏天真长。”
砖红色的街上行人和车交织如梭，不时地有风扬起，中学生们来来往往，几声吆喝，热闹的谈话声，人们在等待着冬天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