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龄毕业后就进入了这家公司,当时许多同级的毕业生对她都心存艳羡,她似乎一开始就凭借着莫名的幸运走在了别人的前面,而后的几年她的运气也就那样了,说不上毫无实际工作能力吧,就是庸庸碌碌的,脸上全是“中庸”两字,过了这么几年了,她所做的工作和新进公司的应届生居然也相差无几,只是比上那些刚从象牙塔里蜂拥而出的社会新鲜人,她对那些五光十色、形形色色,早就心如止水,站在这些年轻人中间显得像灭绝师太似的,不过她是一个有些美貌的灭绝师太,大学的时候她遵从家里的要求,一次恋爱都没有谈,大学毕业后又进入了这家严禁办公司恋情的公司,合适的对象更是少之又少了,刚开始还觉得多留两年是好事,后来发觉苗头越来越不对,铺天盖地的相亲会也就汹涌而来了,后来这些也就被归为了她平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了,看着身边的朋友结婚生子,她装作一副自己也很羡慕也很在意的样子,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竟不起一丝波澜。
部门经理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有意给她一个升职的机会吧,越过了乌压压的一片鲜活的人儿,叫她跟着一起去出差。这个部门经理年纪轻轻就到了现在的位置,做事能力和视野都很不错,阮龄知道让她爸妈知道了,肯定会不停跟她重复着要抓住机会之类的,所以索性没跟父母说太清楚,随便收拾了下行李。
出差的地方在重庆边上,还是在山里,不同于城市里疏疏攘攘的星,这里的天空多是璀璨的明耀,半夜的时候雨就从窗户缝隙里渗进来了,阮龄的头发被潮湿的雨水熏湿了,她昏昏沉沉的裹上大衣,蹲在窗边向外看着,设备都还放在外面,部门经理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在把已经淋透的设备往里搬,虽然叫阮龄别出来,阮龄还是跑出去和他们一齐搬设备了,刚走过去一点儿,两腿一滑,人就摔了,索性旁边的那个哥们动作快,赶紧给扶了一下,裤子荷包里的手机却随着起身,朝着下面的坡滑下去了。
回去之后,阮龄似乎开始受到重视了,有些重要的客户见面,也偶尔会带着她,说来奇怪,最近自己的微博经常莫名给人点赞,阮龄以为被人盗号了,可是想了想,这也不太合理,她那微博能有什么吸引人去盗的价值呢?
广州的下午潮湿闷热,整个人都和空气黏着在了一块,阮龄躺在瑜伽垫上,鬼使神差的给自己之前的手机号拨了过去,嘟嘟嘟~一直没人接,正准备挂时,对面传来了一个清澈的男声。
捡到手机的人似乎是个年轻的男孩,感觉也就20岁的样子,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发一串长长的信息来,内容无非是当天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些零碎的心情罢了,刚开始觉得挺新鲜的,后来看多了,也就开始厌烦了,人都是这样吧。
那男孩似乎住在成都,好几次叫阮龄去拿手机,可是为了这么个手机专门过去一趟,也太花时间和金钱了,所以阮龄拒绝了好几次了。
似乎阮龄并没有一直一帆风顺下去,工作就快要有起步的时候,临时被公司里一个新来了半年的姑娘截胡了,她的事业似乎又回到原来的平稳发展时期,一副扶不起来的阿斗的样子,阮龄和那男孩也很久没联系了,那男孩还是每天给她发信息,但是阮龄已经完全不回了,有时候还瞟一眼,后来直接当作没看见。
最近阮龄感觉有点累,而且时常恶心,要不是已经两年没交男朋友了,她还以为自己怀孕了呢,前段时间收拾家里的时候,翻出了一张老唱片,是高中的时候买的,新裤子的第一张专辑,那时候这张唱片还是她和她的第一任男朋友一起买的,分手的时候,阮龄把所有东西该还给对方的还了,该丢的都丢了,唯独这一漏网之鱼,后来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搜了下,彭磊和庞宽都还在,只是贝斯和鼓手换了,这个老炮乐队居然又出了新专辑。
阮龄有过理想吗?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没有文化的人更加不伤心,没文化确实很可怕,没有理想也是可畏的。她还是有过理想的,年轻人自身所带的冲劲和着胸腔里的热血而迸发的理想,只是在那么多来来去去的人,反反复复的事之下,那抹原力也逐渐暗淡下来了。阮龄看着镜子前的自己,原来已经30岁了啊,眼角的皱纹可能过不了几年,不,可能过不了这个夏天就会长出来吧。
30岁还可以谈理想吗?阮龄平躺在垫子上,电流般的声音穿过了她的身体,直达地面。
那个男人今天托朋友寄来了一张请柬,一个多月后在凯宾斯基将举行他和他大学女友的婚礼,他们在一起也挺久了吧,从阮龄和他分手开始到现在,虽然期间也是断断续续的,但是现在不是修成成果了吗,值得贺喜啊。
阮龄把之前没休的假全部休了,凑在一起居然也有30天,但是去哪里呢,关着灯的房间里一抹光荡漾开来,阮龄看着新信息,对,去成都吧。
第二天早上,阮龄坐着最早一班的飞机就去了成都,虽然说不上多凉快,可是和广州却是截然不同的,不是那种令人作呕的闷热潮湿,是那种特别敞亮的热,好像一个人站在你面前说:对,**的,**就是这么热,怎样?这是阮龄第三次来,上一次来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才二十岁,刚刚失恋,带着对世界的不满和愤恨,把自己浸泡在异地的夜里。
喂,我如约到成都了,你在哪里?
阮龄吃力的把行李箱移到了台阶下面,靠在扶手上张望着四周,汗水都快把她的后背濡湿了,她丢掉了手上的快餐盒,腾出了手来又给对方打了个电话,却一直占线,过了半个小时,才看见一个年轻男孩从远处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偏瘦的男孩子,眼睛狭长,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的样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头发略长,捋在脑后用一股绳扎得稳稳的,外面的暑热有些难耐,他弯着腰身大步流星的走向阮龄。
你好,我是韩隽。
小韩是吗,我是阮龄。
见到本人后,感觉话也没这么多啊,还是说这个年轻人害羞了。
阮龄前一天订了家酒店,离市区似乎有点远,拽着座椅的阮龄的手,微微出汗,阮龄坐在摩托车上,刻意和那具年轻的肉体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阮龄订的这家酒店离市中心挺近的,窗外就是春熙路,人们从地底般喷涌而出,交错行驶在各自的道路上,阮龄居高临下的贴在窗户上,灼热的空气试图透过玻璃服帖在她的脸上。房间里的冷气像无限供应的一样,从发梢一直穿梭到脚底,阮龄向后一倒,扑倒在了床上,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电视机遥控器,电视里放着青年男女雨中激烈争吵的画面,雨水冲刷了大半个屏幕上,看着女孩淋透了的衬衣,阮龄不禁打了个喷嚏。
成都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看看呢?阮龄打开手机,网络上有许多攻略和景区推荐介绍一类的东西,阮龄抄了几个地址在笔记本上,准备接下来两天去逛逛,不过只是逛这些地方,也打发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可是要待在成都整整四十天啊。
阮龄拿出手机发道,我可能要在成都待上一个月时间,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找来做做吗?
过了一两分钟,手机就又亮起来了,来当我们乐队经纪人吧,另:我们在天仙桥附近吃宵夜,来吗?
好。
阮龄到目前为止,只做过一份工作,而且也算不上什么佼佼者,对于摇滚乐的认识,也就仅限于90年代末,20世纪初的几个快被遗忘的乐队,还有什么Bon jovi和枪花这样比较广为人知一点的大牌。
坐在桌子前大快朵颐的是鼓手小博,正拿着酒边喝便慢慢说话的是主唱兼吉他手央央,穿着背心和热裤的姑娘是贝斯手阿C,阮龄吃着炒面,满脑门是汗,这里的晚上不是很热,尤其是有风的时候,但是吃很多辣椒之后,身体却迅速升温,翻涌着从胃里一直烧到大脑神经末梢。
虽然带着玩玩的心态,但是既然要去试试,还是玩得好看一点吧,阮龄在网上看了大段大段的如何做好一个乐队经纪人,韩隽说其实很简单,帮忙联系场地,商量出场费,再拦拦一些疯狂的迷妹就成了,阮龄把手上的柠檬水搁在桌子上笑着问道,哪里来的迷妹?韩隽特认真的说道,我的啊,我是偶像型乐手好吗。可是难道键盘手不是最不吸睛吗?以静制动,以静制动你懂吗?说罢,他一口干了桌上的水,嘿,好酸。
早上不到八点,阮龄就起床了,站在窗子前,做了半个小时伸展运动,今天说好要去排练,昨天晚上收到了一LIVEHOUSE的演出邀请,临回家之前,大家约好了回去睡一觉,然后就去央央家楼顶排练。阮龄准时的到了央央家楼下,按了十分钟电铃,央央也没给开门,肯定还在睡觉吧,一位大爷刚好从门里出来,阮龄顺着一溜。敲了半天门,央央也没开门,阮龄拿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问韩隽要央央的电话,央央就把门打开了,请进,阮龄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倦容的男人,从他旁边侧身走进了这间凌乱的屋子里,沙发上堆放着几个月前的杂志,大多是国家地理,少数的是几本关于电摇的,沙发角有一只狸花猫和几瓶空了的啤酒瓶。稍微等会儿,在沙发上坐一下。阮龄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一个抱枕,似乎是买东西送的,上面还有某洗衣液品牌的LOGO。阮龄随意的打量着房间的结构,本来就不大的屋子,因为胡乱的摆放,显得更加拥挤,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人的存在与呼吸被凸显得较以往更为重要。一个只穿着内裤的女人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眼睛周围的妆已经完全晕染开来了,她瞟了一眼阮龄,打着哈欠,揉了揉头顶乱蓬蓬的卷发,自然娴熟的绕过了地上的杂物,径直走进了厕所。
人陆陆续续的来,一直到下午一点过,人这才算来齐了,不得不说,排练效率还是很高的,大家也不啰嗦,就直接开始了,全程一个个都一副和平时迥然不同的正经样子,阮龄蹲在角落里,捧着脸看着这群人,旁边递了根烟过来,之前的女人倚在栏杆上,像是攀附在树上的一条蛇,阮龄之前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对方看上去很小。阮龄摆了摆手,问道,你多大了?女孩一边手往兜里掏,一边说道,17。未成年,高中生吗?但是看上去全然不是晚间新闻里那些叛逆少女,相反眉眼安然,温顺又勇敢的样子。
排练到五点,他们就开始收拾东西,嚷着肚子饿,要去吃饭了,一行人下楼梯时,楼下一大爷就疾言厉色地开始教训这群制造城市噪音的坏家伙了,几个人嬉皮笑脸的应付着大爷,大爷还是不服,越来越大声,引得附近的人也打开门听,有的跟着大爷一起数落了起来,连最不正经的韩隽也低下了头,阮龄想帮忙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可以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之前的那小姑娘,突然站了出来,说道,这是噪音,广场舞的歌就不是噪音吗?附近声音停滞了两三秒,过后又开始了一番激烈的言辞,央央走上前去,握住了那姑娘的手,看着他们说道,这乐队估计也快倒了,反正也是撑一会儿是一会儿的了。
央央说门口的这家串串特别好吃,尤其是藤椒的,口感不油腻,还麻麻的,和接吻的感觉很像,阮龄却觉得完全不像。之前的那小姑娘叫白蔓蔓,这些人都叫她快快,快快话很少,央央一直给她夹菜,她就低着头慢慢吃着,特别乖。
演出是晚上9点半才到他们,前面的那个乐队是特意从京城过来演出的,他们的鼓手是从另一个地儿过来的,因为飞机延迟的问题,迟了一些才赶过来,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等到韩隽他们上,已经9点半了。阮龄站在舞台最左侧,贴着后台的梯口,离阿C比较近,地上还贴着歌单,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快快朝阮龄挥了挥手示意,喝点酒?阮龄抿嘴笑了笑,接了过去,人群开始晃动,阮龄也被人群的力量带着在台下摇晃。快快好像说了什么,但是阮龄没听清,摇了摇头,我说,我们POGO吧,微热的气息带着酒气传了过来,少女的眼睛里晶莹一片。
不记得是几点回去的了,一醒来就觉得头痛难耐,昨天演出后似乎又喝了一会儿,大家都喝了不少,阮龄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像年轻人一样,在LIVEHOUSE里,在声浪里翻腾了,但是事实证明她还是可以的,就是事后骨架有点快散了。
阮龄把演出的钱分给了他们,一个人几百块钱。之后的两个星期,都没有演出,韩隽每天还是给阮龄发一条信息,风雨无阻,阮龄没事就去花鸟市场溜达,或者去和快快还有阿C逛街,吃东西,除此之外,就是在酒店里无所事事的,睁眼到天黑,晚上的时候一行人在街上游荡,去看别的乐队演出,在人群里雀跃。
韩隽说住酒店太贵了,小博开了家青旅,阿C,韩隽都住那里,让阮龄也过去住,地方离市中心挺近的,就在天仙桥旁边,没有推脱,阮龄就拎包入住了。她和阿C一间房,背后是一小阳台,不仅通着她们的房,另一头是另外一间房,里面暂时没有人住。阿博说过段时间人就会变多了,现在没什么名气,而且又不是什么节假日,旅游季的,人比较少。
阮龄半夜口渴,出去倒水喝,听见阳台有吉他声,韩隽盘坐在那里,抱着吉他,你还会弹吉他?阮龄坐在了他对面看着他,韩隽点了点头,我比你想象中多才多艺,给我倒杯水。自己倒去,阮龄白了他一眼,转身作势要走。欸,别走,韩隽拉住了她的手,这个三十岁的女人莫名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你什么时候回去,韩隽问道。阮龄把手扯开,嗯,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走了。后天带你去烧烤。
一大早就准备出门了,央央有一面包车,据他所说,他以前当过面包车司机,车里的制冷已经不行了,车上放着的歌,大多是死亡金属一类的,发动机的滚烫几乎可以透进车里来了,尤其是太阳出来以后,热到不行。大家咬牙坚持,到了湖边,韩隽和央央从后备箱里拿了鱼竿出来钓鱼,小博帮着几个姑娘把帐篷支起来了,然后就开始一本正经的鼓捣韩隽的烧烤炉。阿C提议斗地主,阮龄正想补觉,无奈今天不只阿C赌瘾犯了,快快也在旁边跃跃欲试,打了两三个小时下来,快快杀两家,就只有她赢钱了。小博敲了敲帐篷布,诶,出来做事了,大小姐们。韩隽和央央钓了几条鲫鱼和两条鲤鱼,丢给了阮龄,让她烤,快快和阿C一个去洗菜,一个去串串去了,烤了没多久,香气就出来了,阮龄就只放了点盐,韩隽说她的鱼比人还清淡。
把地方收拾干净后,一行人又一同挤在了面包车里,摇摇晃晃的带着锅碗瓢盆和吃饱的肚子回家。
阮龄回去之后就开始上吐下泻的,奇怪的是,也没见着其他人有什么不舒服啊,就她一人被折磨得精神萎靡,韩隽坐在她旁边给她递水递药,像个小太监似的。阿C说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阮龄是那种只要闻到医院的消毒水味,看见清一色的白大褂,就想掉头走的人,所以她必须坚决的拒绝阿C的提议,宁愿再继续上吐下泻。你这样不行,跟我去医院,韩隽看着她那衰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阮龄别着嘴,扭过头去。
最后,阮龄还是妥协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开了药还得在医院吊盐水才行,为了脸面,阮龄硬是坐了下来,伸出手让医生打,就是因为精神紧绷,好几次都没扎进去,疼得她龇牙咧嘴的,阮龄瘫软在座位上,韩隽刚交完钱过来,坐在她旁边守着,医院里人来人往的,每个人都一副互不相关的样子。
病好了之后,阮龄也差不多该回广州了,央央带着快快来到小博这里,一起给阮龄送别,大家开开心心的喝了挺多,韩隽喝得尤为多,其他人劝他,他权当听不见,一杯接一杯的,还拉着阮龄要去外面谈,在哄声一片中,阮龄半推半就的出去了。
别走了吧,留下来,行吗?从上而下看着太古里,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晚上的风把暑热从身体中裹挟带走,白日的焦躁轻轻的从表层剥离,阮龄耳边的头发被少年温热湿润的气息粘连在了一起。
早上六点,阮龄就醒了,像平常一样,好像日子又回到了过去一样,每天慢条斯理,循规蹈矩的耐心过着,有时候阮龄会想,之前的一切是不是真是泡沫,是啤酒花里我们吐出的野马。
听阿C说,她进了一个新乐队,在国内挺出名的,就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快快和央央分手了,或者说他们没有在一起过,央央去水电公司当了一个普通职员,和一个平凡无奇的姑娘在一起,他说格子间的女孩,时间久了也很美,小博的青旅生意变得很好,他变得没有时间练鼓了,也放弃了摇滚乐,韩隽不知所踪,自从阮龄回广州后,这一年里,没有他一点音讯,他再也没给那个号码发过一条信息。
阮龄躺在垫子上,听着唱片,跟着哼着,那些昙花一现的灿烂,是爆炸的烟火,那一团耀眼的火焰,在燃烧着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