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掺着尖锐的鸡鸣声。穗儿还在梦的边缘游走。穗儿望着幽蓝的天际里斜着的一轮圆月亮,像是要渗出一旺水似的。穗儿伸开手,恍恍惚惚竟就要触到那月亮,可却依稀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她转过头,是黑黢黢的苍茫一片。穗儿惊得往下坠,睁大了眼瞧着天上那轮真实的圆润的月亮一点一点隐了去......
“穗儿,穗儿......”
穗儿忽地一颤,睁开了眼,侧着身子瞥见桌角静静躺着的纳了一半的鞋,灰色的粗线悬着细细的银针垂在桌下。老蒲草灯里的烛火摇摇晃晃,银针细细的影儿也在凹凸不平的黄泥地上跳来跳去。
“穗儿,穗儿呀,吃饭咯......”娘压着嗓子喊着穗儿的声音从院子里悠悠地飘进来,穗儿听着,却怔怔的,愣着半晌,一声也答应不上。墙角有老鼠窸窸窣窣,空气里酝着一股呛鼻的烟草味。好一会儿,穗儿才一脚蹬开被子,坐到床沿用脚探到鞋子,趿着跑出房间。
一踏出门坎,厚重的雾气就袭来穗儿一身。天还透着蒙蒙黑,穗儿吸了口凉凉的雾气,缩缩肩膀,循着微弱的橘黄色的烛火摸进了屋檐低垂着的灶房。娘背上绑着用小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的弟弟,坐在灶台后的炉膛边,搓着一根粗壮的稻草绳,嘴里隐约哼着一首轻柔的乡谣。炉膛里的火旺盛,把娘的脸映得通红。穗儿瞥着灶台上放着的一碗黄澄澄的番薯粥,喊了声娘。娘头也未抬,只压低了声音说道:“喝了粥,赶早去邻村山上捡些柴火。”穗儿噘着嘴,看看稀拉拉的粥,又转头看看娘,张张嘴嗫嚅着什么。娘却只低着头专注地搓着手里的麻绳。穗儿瘪瘪嘴,垂着头默默踱到灶台前,抓起筷子,端起缺了一个口的瓷碗,退到墙角边上。穗儿用筷子轻轻挑起稀粥上覆着的一层薄膜,不经意里瞧见灶台边上那只土青色的糖罐。或许,娘放了糖的!穗儿自顾自地笑了,低头,扒拉起依稀冒着热气的稀粥。穗儿刚出芽的门牙被稀粥烫得发痛。
穗儿出门的时候,娘往她的腰上拴上一个小布兜,布兜里装着两个白面馒头。“馒头留着中午当干粮吃的,可别贪嘴在路上吃了。”娘边嘱咐着,边给穗儿背上大竹背篓。“知道哩!走咯!”穗儿双手扶着肩上的绳子,轻轻巧巧地跑出院子。“你爹托了口信,说今天回来哩!”娘在身后远远地喊着。“真的,真好!”穗儿兴奋地喊着,跳着转过身。娘还伫立在院落里。穗儿看到娘身后残破的屋檐,屋瓦长满幽蓝的瓦松。穗儿觉得娘的身影瘦削。
太阳微微露了头,远远的一大片还未收割的麦子呈现出米黄色的光泽。月儿迈过土垄,脚步声惊起水沟畔上禿禿的柳枝条上的几只鸟。鸟儿哄散着掠过穗儿头顶,隐进了更远处的朦朦雾气里。鸟儿啊,或许能在路上遇见爹爹呢。穗儿喃喃自语着。邻舍的徐大爷正挽着裤脚,扛着荷锄,匆匆赶过穗儿往田里去。不远处里,徐大爷停下步子,摘下田埂边一棵不知名的野菜,回头招呼着穗儿:“穗儿,恁早去哪哩?”“要去邻村拾柴火。”穗儿三两步追上徐大爷,扬着脑袋兴冲冲道:“大爷,我爹今天要回哩!”徐大爷慢慢脚步,拍拍穗儿干瘦的肩头,干巴巴地笑着:“这好哩!穗儿,你一人去山上且慢些,可不许贪多了拾。大爷田里忙,就先去了。”说罢,徐大爷又迈开了步子,急急地转过垄口,跳进田里去。穗儿愣愣地盯着徐大爷脚下粗制的草鞋跟上积着的厚厚的一层泥,和草鞋磨在泥泞地里扬起的细细一层土。直至徐大爷蜷进来田秧里,穗儿才嘟着嘴,忿忿然:“徐大爷只想着他田里那几根烂番薯。”
日头渐渐高了,霭霭雾气散去,云也歇息去了。夏日疯长的蒿草静寂在这谧谧秋日里,枯枝落叶铺了满坡。穗儿哼着乡谣,大把撮起坡上的干柴往背篓里甩。
手里抓着满满的枯草,穗儿心里满满惦记着的却是爹爹。不知道爹爹这回有没有带糖酥呢!去年腊月爹爹脚才迈进院子,就摸摸欣喜迎上来的穗儿的脑袋,神秘兮兮地说有个好东西要叫穗儿尝尝。好容易熬着吃完晚饭,爹爹才打开包裹,又扒开包裹上的几件粗布衣服,细细地掏出一个油纸包来。爹爹把油纸包搁上桌子,小心翼翼地层层揭开。穗儿就那样趴在桌角,直愣愣地盯着,眼睛亮闪闪的,大气也呼不得一口。那两小块糖酥端端正正地摆在油纸中央,散出诱人来。爹爹小心翼翼地伸开右手掰下一角,用左手护着送到穗儿嘴边。穗儿张大了嘴,接过这一丁糖酥,细细地嘬着。“好吃吧!这叫糖酥,城里人都爱吃哩!”爹爹吃吃笑起,鼻子上的肉都皱成了一团。真是好吃哩!那甜津津的滋味总还腻在穗儿舌尖上......
“嘶......”穗儿忽地一颤,忙不迭地抛开手里抓着的大把柴禾。“呀!刺!”穗儿背过明晃晃的日头,伸出右手那根进了刺的手指头,凑到眼前。穗儿捏着那根手指,眯着眼用力挤着,找准了时机,咬咬唇揪下嵌在肉里的这根刺。 “呼.......”穗儿不经意里低下头,瞅见脚上的蓝布鞋前头破了个小洞,露出白色的袜子,真像朵小茉莉,穗儿动动趾头,想象着花开的样子......穗儿心里突然懊悔起来,她想年初爹爹走的时候,她真应该央着爹爹再寻一份月份牌的。穗儿藏着的那份实在是旧的不像样了。那年除夕夜里,穗儿穿着娘新做的红袄子,一本正经地坐在小板凳上说要同爹爹一起守岁。爹爹拗不过,拍拍穗儿的脑袋,无可奈何地笑笑,终于还是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月份牌来。“这叫月份牌,大上海的巷里巷口都是呢!”爹爹缓缓铺展开。橘黄色的蒲草灯下月份牌上画着的人儿粉嫩,简直是要溶进穗儿的眼里去了。穗儿惊奇地瞧着,沉浸在恍恍惚惚里。“是仙女哩,爹爹。”土坯房里的灯火通红,穗儿心满意足地抱着月份牌睡去。过了年,月份牌被挂在桌子对去的墙壁正中央。穗儿日日搬个小板凳,提个小掸子,踮起脚站在小板凳上,够着掸去月份牌上的灰。可是日子久了,穗儿总觉得这掸子像是能把月份牌上的艳给吃掉。穗儿左思右想,把月份牌摘了下来,卷起,藏在枕头边。过了些时日,穗儿满心欢喜地摊开月份牌要给村口的翠翠瞧瞧,却发现月份牌上人的脸不知被什么咬去大半,大大的缺口上沾着碎碎的屑,残留下的半张脸孤零零地斜着。穗儿当下就气哭了,噙着泪提起鞋子满屋找着罪魁祸首。“真是坏哩。”穗儿心疼地拂着月份牌,骂骂咧咧着,好一会儿,穗儿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卷起月份牌,锁进娘的檀木箱子里,不让别人看,自己也不再看了......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渍着穗儿的眼。穗儿抹抹被汗水渍润湿了的额头,抬高手,透过指缝瞅瞅高高的日头。穗儿约莫着时辰,拍拍粘在手上的细灰,解开腰上的小布兜,掏出馒头来,大口嚼咽着。穗儿四处张望着,忽地瞥见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几星黄澄澄。“橘子!”穗儿眼睛喜地一亮,甩下手里的馒头,惯下背篓,急急跳着蹦过去,攀着树枝,用力拽下两只还吊着墨绿色叶子的橘子。穗儿欣喜若狂地捧着橘子,舔舔干巴巴的嘴唇。却转过身去,跑到背篓前,小心翼翼地兜起橘子,藏进背篓里,又抓起坡上一大把荒草细细盖上。
“呼......”穗儿枕着蓬松的荒草。风拂着泥土和枝叶干枯的渍香渗进穗儿的眼睛和嘴里,天蓝得似乎能滴出水来。和着暖暖的阳光,穗儿缓缓闭上惺忪的眼……
寒意袭上,穗儿猛地睁开眼,惊觉天色已暗。太阳已经隐匿在茫茫群山后,一轮圆月斜斜地嵌在天际里。“哎呀,爹爹早就到家了吧!”穗儿埋怨着自己,慌乱地背上背篓,择了条小路匆匆忙忙赶回家去。穗儿踩着碎步急急地赶着,山下一片的蒲草灯在穗儿沉着委屈的泪的眼里明明灭灭。
“啊!”穗儿忽地一脚踩了空,整个世界竟开始旋转起来。穗儿的脑子一片空白,在这片庄严肃穆的空白之上,浮着许多飘飘忽忽的影子。穗儿又望见幽蓝的天际里斜着的那一轮圆月亮,像是要渗出一旺水似的。穗儿伸开手,恍恍惚惚竟就要触到那月亮。
真美哩!穗儿吃吃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