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分明还没有醒,巷子里却已经逐渐蒸腾出些人气和微醺的世俗气息来。初冬的浓重的雾气还没有彻底散去,交错杂乱的街道隐匿在沉默的清晨模糊的睡意里,很难辨出些明晰的轮廓。偶尔有早起的人在雾气茫茫里撞到了停在巷子角落里的汽车,刺耳的报警鸣笛声便开始出乎意料地划破了巷子沉浸在睡意里的尚未清醒的意识。农贩们开始拉着车子沿巷子小路大声叫卖,嗓音深沉而粗粝,尾音悠长悠长,幽幽地,拉长到夜的最后一个脚印里去。
闹钟还没有响,她从沉沉的黑暗当中醒过来。巷子里的市井气味顺着没有合拢的窗户缝隙一路传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里。她迷茫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老旧的木板纹路,已经开始随着时光的沉淀大块大块掉漆,模样破碎,好像哭也哭不出表情的小丑。偶尔有老鼠一路蹑手蹑脚地跑过,带着惯常的叫声,踩过年久失修的天花木板,抖落些腐朽气息下来。于是,她轻声下了床,按掉了摆在床边的准备叫醒她的闹钟。
她光着脚,踩得冰冷的地板吱呀吱呀的响,同住的一个女生还没有醒,歪着头,气息随着沉睡均匀地铺陈在空气里。她走到洗手间,打开惨淡的白炽灯,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脸,普通得恍如被时间磨平了表情,毫不隐晦地念得出岁月的痕迹。镜子里那张脸的背后,狭小的租住屋在黑暗中一片沉寂,除了床和一些零碎,什么也没有,同自己一样一无所有。
她把那扇窗户推开,空气夹杂着尘埃在窗檐边混浊地流动。晨曦还没有扩散开来,这个被繁华城市遗忘的角落里寄居着的卑微生活的人们却已经早早叫醒自己日复一日的重复的生活。都市的浮华和奢侈,到这儿都没有了任何痕迹。菜贩们撕扯着嗓子叫卖自己的蔬菜,神情冷漠的妇女们彼此闲聊着收起挂了一夜的未干的衣物,偶尔扭头凶狠地扯着摔倒在地的孩子大声打骂。孩子蜷缩在街边的污水处哭泣,年轻女孩抱着酣睡的婴儿在街边摊子吃早餐。地上的水渍、油渍还没被清扫,农贩们随手扔掉烂了的水果和菜叶,鸡在带着臭气的笼子里鸣叫,有老妇人弯腰捡被丢掉的菜叶,鱼的伤口带着腥气和触目的鲜红色泽缓缓流进街旁的地下水沟里。她咬了一口干掉的面包,看着窗外熙攘的人群,面包屑凌乱地掉在窗檐上。
有一对父母,操着一口湖南口音,带着一个蹦跳着的小女孩从她眼前走过。那女孩看着身边的父母,咯咯地笑出了声。她突然觉得面包有些干,试图找到些水来喝。多年之前,自己也曾如那幼小的孩童一般,躲在母亲的怀里啜泣。联考失利,但仍旧有母亲轻声安慰,温柔了神经。曾经的那个南方小镇,曾经接受了自己十几年的任性与脾气的那个小镇,曾经爱惜它的沉静与纤柔,曾经厌倦了它的潮湿与无趣。而今,在这淡漠的干枯的北方,如寄生虫一般依靠着肮脏落寞的小巷,习惯着携着黄土吹得人生疼的冷风,如果生活枯竭成这般景象,曾经的所有,是又能够怎么样呢?
风略微地开始冷了。她没有吃完那块面包,她决计去找些水来喝。窗户终于被合拢,吵闹的市井声响终究随着那缝隙的消失逐渐远去。她穿戴整齐,依旧没有开灯,在暗暗的狭小的租住屋里,拿着廉价的化妆品,思绪混乱。大学毕业以来,她至多只回过一次家,甚至连家里的电话,也没有打去过几次。这一年半来,她一直没能摆脱这间狭小的,阴暗的,潮湿的租住屋,孤身一人,孤军奋战,没有至亲至爱的人在身边,可联系可倾诉的人也没能记得几个。她每天都在恐惧,恐惧某天醒来的时候,会记不起家乡的模样,甚至是父母的背影。她感觉到心里某个原本坚固的寄托正在逐渐枯萎退化,濒临死亡。大学的时候,自己也很少回家,可是父母来看过她,质朴的佝偻的两个身影,怯怯地,站在城市的视野里。她从来爱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卑,这两个赋予她命运的根处的人,是于她而言最为重要的个体。她每周从公用电话亭听他们的声音,生活同如今一样清苦,可是内心有所依傍,有所牵挂,她总是能哭着笑出来。
她仍旧想起父母,可是,不敢再给一通电话,更不敢回家。他们竭尽一生地把她送到寄予希望的路上去,怎么能因为自己的退缩就放弃行进。可是,如今,她是不是还记得当年可贵的值得哭泣的感情呢?她每天在欲望的城市和麻木的小巷里徘徊挣扎,是不是还能够表现出当年的感情呢?她发现自己的眼眶里没有了水汽。
“诶,你醒啦,等我一下,马上就好。”房间里亮开了灯,女声高高地打破了沉寂,她从干涸的眼神里回过神来,扯上一个笑:“好,抓紧点。”
晨曦还是没有彻底散开去,小贩们拉着车沿街叫卖。小孩蹲在污水旁哭泣,妇女们推搡着,叫骂着,在各个摊子前穿来穿去。她走过那冷了人情的人群,她没有再留意干涸的泪滴,她疾步走着,带着一样的不抱希望的表情,逐渐地,湮没在拥挤的市井人群里。
时光的长河,乡愁曾经那么温柔,那么生动地站在灵魂的风景里,而今,乡愁被卑微无奈的无数个如这般的清晨磨平,低低地,浅浅地,被搁进躯壳的伤口里。(文/先锋通讯社记者 陈小倩 责编/陈慕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