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不喜欢剪头发的人。我每天都要洗头,如果洗了头再去剪头发,总觉得自己亏了。如果不洗就油腻腻的走进高档理发店的大门,从开门的小妹到洗头的小哥都在心里默默的明白——这个人不染发不烫发不做护理不要总监,毫无油水——尽管事实如此,但在这种经济实力或是生活品质遭到不算赤裸的质疑时,我都会打肿脸充胖子。结果也就是,在没洗头前去剪头发之后,我总莫名其妙的染了烫了——或是被总监设计了,拥有了时尚杂志上惊世骇俗的先锋造型。
但我事实上曾是个很朴素的人。
从我光顾楼下的便民理发店之后,五元的价格一直都是令我心满意足的。附带不洗头穿拖鞋衣衫不整说不烫就不烫的融洽氛围,和那个看着像卖土豆的中年妇女理发师形成了良好合作——偶尔在剪完后蹲在和我家厕所差不多大的理发室里辅导她女儿写功课。她则剔着牙在门外择起了菜,一边数落那些高级造型室里坑人的价格,编着号的油嘴滑舌的造型师们总爱调戏小姑娘。我默默抹掉满脸的头发碴,哀伤地朝镜子里看去——这个地方,只能叫剃头铺子。从今以后,我要理发,不要剃头。
在认识七号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要成为哪个理发店的常客——我总在逃逸,例如在一家店里我好不容易答应今天不烫染过两天再来,毫无疑问一年内我经过这家店时都要绕着走。尽管或许他们已经见过无数个如此这般的顾客了,我仍然要保持尊严。
我记得那是个阴雨的下午,我小心翼翼地在数家理发店里寻觅着尚未光顾和欺骗过的,拎着湿漉漉的伞在明晃晃的落地窗前穿梭。挑中一家后,我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走了进去。
在有预约吗,有指定发型师吗,有会员卡吗的一系列亲切问题之后,我毫无疑问地被送到一个看起来价格最低资历最浅的小伙子面前,判断的理由是——他穿得太正常和一丝不苟了——没有低腰裤和色彩夸张的紧身低胸衬衣,甚至没有一个看起来精心打造过的发型——他穿着蓝色的POLO衫和牛仔裤,甚至配了一双球鞋!在我一次被一个总监身上的香水味和半透明的衬衣迷晕之后,我认定价格和造型之间是存在某种联系的。他腼腆的一笑,说剪短吗?我半信半疑的坐下,微微颔首。很好,我终于感受到自己成为了上帝,可以毫不犹豫的拒绝一切烫染。他剪的很认真,和他穿的一样诚恳,甚至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开始坐不住了,我已经准备接受他问我诸如“还上学呢?”“什么学校呀?”“家住的很近吗?”这些问题了,可是他竟然按兵不动。我像在等待第二只靴子落地一样,心急如焚,缘于我对脱轨的事情总是怀着惊惧的心情。我咳了一声,故作老练的说:“你是新来的把?”他这才把眼睛我从我的头发上挪出来,点了下头。“你剪一下多少钱?”他犹豫了一下,说:“48。”我心想,我眼力果真毒辣,他还真是最低价格的。我便不再说话了。
我还记得——那段空白里,我用眼白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雨,用下眼睫毛判断了一下前面台子上的发蜡是什么牌子的,用大脚趾挠了挠二脚趾,直到他忽然说——“价格和技术是没有必然联系的。”他说的很飘渺,甚至我都没有意识到他在说话,他已经说了一半了。“……没有必然联系的。”我突然僵直了,忽然在一个如此惬意闲散的地方听到根正苗红的话,一时难以作答。讪笑如此恰时的拯救了我。
“我是七号。你下次来的时候,我肯定已经68了。”他捏起我脑门上的刘海,熟练的夹到头顶,一边碎碎念般凿凿地说着。我努力的点点头,挤出一句“好呀。”一个月之后,我打破惯例的又来了这家理发店——绝对不是因为他的技术是多么精湛,因为我总是不能判断一个发型如何才叫好。好像也不是因为对他特别有好感,肯定不是因为他没怂恿我烫染,也许是——想看看他有没有涨到68块!
我点了七号,再见他觉得他的眉目看起来都舒展开了,有点开光了的感觉。他显然已经不认识我了,嘱咐我坐下后就一言不发的开始动刀。我咳了一声,说:“我上次也在你这里剪的!”他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但又看起来不是那么真诚——“我说呢,看着眼熟哈。美女原来是老顾客了。”我心口一紧,噤声了。大概是剪到后脑勺的时候,我再次问:“你剪一下多少钱?”他说:“48。”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紧赶着说:“我技术很好的。价格跟技术没有必然联系的。美女你下次了我肯定68了。不过你要发个短信给我预约一下哈。”我忽然感到一阵不适,某种闲散和随意的感觉不见了,我挺了挺背,抿紧嘴唇。
一个月之后,我再次踏进了这家店——此刻不是来验证是不是68了,是想弄明白自己是如何丢掉了上帝的感觉的。我再次点了七号,当一个光头的中年壮汉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时间差点扔掉了手里的大衣——原来的七号呢?一旁的引路小妹怔了一下,绽开了一个高价的笑容,指着不远处说:“噢,你说Tom啊,他现在是我们的总监了。要给您安排吗?”我看着那个正在剪发的侧影,玫红色的修身长裤,立领的黑色衬衣,金色的皮鞋,他笑着拎起那位女生的长发,说着:“哎哟,美女你的头发很好哎,要不要染个颜色?会更好看的。”继而我听见那个女生颤颤巍巍地说:“呵呵……呵呵,下次……下次吧。”我忽然觉得那椅子上的就是我。七号是时尚的设计总监,巧妙的设计着姑娘们。
“总监剪发要多少钱?”我偏头问那个小妹,她甜甜地说:“188。有会员卡可以打88折噢!”真是吉利,我指了指那个中年壮汉,就是他了。在遭遇“你还在上学吗?”“学校在哪里呀?”“哎学生真是好。”“你烫一下会更好看的。”“下次记得来找我啊。”之后,我终于完成了这次理发。
从此我没再去过这家理发店。从此以后我没点过七号。从此以后我又开始剃头了。(文/牛冰心)